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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头,说道:「我爹爹就只这麽一个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际也曾重托於我。可是於杨康兄弟与穆世姊份上,我实没尽了甚麽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柔声道:「好在个两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将来若是过儿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麽就怎麽便了。」
郭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相允,我实是感激不尽。」黄蓉也正色道:「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此言,不禁楞住,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我们岛上,却决计坏不了,何况他这名字当年就是我给取的。他名杨过,字改之,就算有了过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黄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数?你叫郭靖,好安静吗?从小就跳来跳去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舟行无话,到了桃花岛上。郭芙突然多了二个年纪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欢喜之极。
杨过服了黄蓉的解药後,身上馀毒便即去净。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这几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斗为戏。
这一日杨过从屋里出来,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山後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著个小竹筒,郭芙捧著一只瓦盆。
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头,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身扑上,双手按住,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罢,给你。」揭开瓦盆盖,放在盆里,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雄骏。武修文道:「这只蟋蟀定是无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不服,从怀中取出几竹筒蟋蟀,挑出最凶猛的一只来与之相斗。斗得几个回合,那大蟋蟀张开巨口咬去,将杨过的那只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洋洋得意。郭芙拍手欢叫:「我的打赢啦!」杨过道:「别忙,还有呢。」可是他连出三蟀,尽数败下阵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
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後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後急跃,惊道:「蛇,蛇!」杨过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斑烂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只见毒蛇所盘之旁有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听出她话中有叽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气,说道:「好,捉就捉。」当下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甚麽?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心欺负的。」将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蟀竟有畏惧之意,不住退缩。郭芙与武氏兄弟大声吆喝,为大蟋蟀加劲助威。小黑蟋蟀昂头纵跃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跃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双蟀齐落,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原来蟋蟀之中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蜈蚣共居的称为「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称为「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所能敌。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麽,本来没甚麽大不了,但你为甚麽骂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踹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父母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拳正中杨过前胸,力道著实不轻。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闪身避过。杨过追上扑击,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跃起,骑在他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击去。
杨过虽比二人大了一两岁,但双拳难敌四手,武氏兄弟又练过上乘武功,杨过却只跟穆念慈学过一些粗浅武功,不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为她出气,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後必报此仇。」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练功,拳脚有力,寻常大人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也练过一些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然间左手抓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条花纹斑烂的死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後追去。郭芙要看热闹,连声叫唤:「捉住他,捉住他!」在後追赶。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武敦儒满脸鲜血,模样甚是狠恶,心知若是给两兄弟捉住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不住足的奔向试剑峰山脚,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一拳,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过奔了一阵,眼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当年黄药师每创新招,要跃过断崖,再到峰顶绝险之处试招,杨过却如何跃得过?他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臭小子捉住再打。」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没胆子!」说著又爬上几步。
杨过气血上冲,正要涌身下跃,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狂怒之下,那里还想到甚麽後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後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两下,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闪避。那大石带著无数泥沙,从武氏兄弟身侧滚过,砰砰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乱,一脚踏空,溜了下来,武修文急忙抱住。两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滚将下来,翻滚了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黄蓉在屋中远远听得响声大作,忙循声奔出,来到试剑峰下,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武氏兄弟满头满脸都是瘀损鲜血。黄蓉上前抱起女儿,问道:「甚麽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要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尽数推在杨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却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见到女儿半边脸颊红肿,那一掌打得确是不轻,心下甚是怜惜,不住口的安慰。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到武氏兄弟的狼狈情状,问起情由,好生著恼,又怕杨过有甚不测,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後找了一遍,不见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这几下高叫声传数里,但是终不见杨过出来,也不闻应声。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心,下得峰来,划了小艇环岛巡绕寻找,直到天黑,杨过竟是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武氏兄弟滚下山坡,遥遥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著肌饿,躲在石缝中动也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抹。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後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只想著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自已。
其实郭靖寻他不著,那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边捉了几只青蛙,剥了皮,找些枯叶,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也怕被郭靖、黄蓉见烟火,当下藏在山洞中烧柴,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耳听得郭靖叫唤「过儿,过儿。」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儿,我来教你练武功,免得你打不过武家那两个小鬼。」杨过大喜,跟他出洞,只见他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跟著他便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不恰到好处。忽然欧阳锋挥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顶门,头上剧痛无比,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摸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瘩,甚是疼痛,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来爸爸此刻已经伤势痊愈,从大钟底下出来了。不知他甚麽时候来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这里受人白眼,给人欺辱。」走出洞来,望著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蹲下身来,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日在嘉兴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脚之上,但无论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双掌推出,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这时竟已全然不是这麽一回事了。
他独立山崖,望著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著:「过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远远望见,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给郭靖和杨过吃了,大家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随即向四个孩子向江南六怪的灵住磕过了头,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头,再对他夫妇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问:「妈,我也得拜麽?」黄蓉道:「自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
郭靖正色道:「从今天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自今而後,你们四人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如再争闹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著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後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镇恶接著将他们门中诸般门规说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类,江南七怪门派各自不同,柯镇恶也记不得那许多,反正也是大同小异。
郭靖说道:「我所学的武功很杂,除了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桃花岛和丐帮东南两大宗的武功,都曾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大师祖的独门功夫。」
他正要亲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依稀是杨康当年的模样,不禁心中生憎,寻思:「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的手里,莫养虎为患,将来成为一个大大的祸胎。」心念微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子,未免太也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一定远胜於己,当下没口子称善。
郭芙怕父亲严峻,道:「妈,我也要你教。」黄蓉笑道:「你老是缠著我胡闹,功夫一定学不成,衰是让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亲偷看一眼,见他双目也正瞪著自己,急忙转头,不敢再说。
黄蓉对丈夫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麽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著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著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说著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著她诵读著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始终绝口不提武功。这一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倒转身子,学著他的样子旋转起来。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是顺遂,一个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力已有进展。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实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奇高,虽然那日於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所进益。
自此之後,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是每练一次,全身总是说不出的舒适,到後来已是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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