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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八小时,两班倒还有个喘气的空儿,现在一班十二个小时,谁轮到白班,连中午最热的时候都不能休息,人们一个个也快被烤干了。
谢萝的脸和胳膊已被烤脱了好几层皮,又黑又紫,跟熟透的李子似的。她的处境比一般人还要辛苦,别人仅仅是十二小时的体力劳动,她得加上无法计时的脑力劳动——所有的广播稿、板报稿全得在下班后撰写,至于她的睡眠时间是否足够,那可没人管。叶涛为了她不能按时做熟饭,气呼呼地抱怨:“建井队的宣传员成天画画儿,根本不用参加劳动,你怎么那样积极?”谢萝也曾经怯生生地提醒教导员:“忙不过来,能不能少干点坯场上的活。”
教导员一听这话,驴一般的长脸马上沉得更长:“抓革命、促生产叫给谁听的?就嘴头上说得漂亮?你不想好好表现争取摘帽子?”
原来不公平的根子在头上那顶无形的帽子。谢萝不禁怨恨起慈渡农场的管教干部:1957年的劳动教养法规上明明写着“劳动教养的期限最多三年”,可是他们毫无理由地把她的劳教期延长到九年,最后还留下个尾巴——不摘右派帽子。到底是谁“无法无天”呢?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呢?在这年头到哪儿说理去,没给你“无期教养”就算不错!不过怎样做才算好好表现呢?自己体力不如人,又不像某些人那样会来事,想了又想只好在宣传上做文章。但是任凭她把业余时间都用上,把广播稿写得抑扬顿挫,把黑板报画得花团锦簇,看来都没有用。
这一天,睡眠不足的谢萝,一清早就觉得头晕眼花,好像天和地都在往一起凑。但是她得上大口窑去看看,那窑砖要是出完了,今天早上就该广播出去。
大口窑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很像一只大碗。碗口在半山腰,山脚下开着个窑门,一块块干坯从碗口往里码,码满以后填上土封顶,由窑门点火猛烧。几天后喷上水一洇,一窑上好的砖就算成了。等到扒开土,晾凉以后,出窑工便一垛垛往出背。这种原始的干法又呛又烫又累,但在这里,人还没砖值钱哩!
谢萝顺着陡峭的小路往下走,眼见窑内已见了底,只要窑门的砖拆完,这口窑就算出清了。走过值班的小棚,不知什么东西绊了她的脚。低头一看,是块断了的钢锯,有五寸长,寸半宽,锯齿已快磨平了。她捡起来顺手想往草丛扔去。
“哎——哎——别扔——”
棚子前面有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向她招手。谢萝站住脚,等他过来拿。但是这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哎!哎!”身子却纹丝不动。这才发现他的姿势很怪:上半身靠着墙,两条腿却像木棍似的歪向另一边,身旁竖着两根木拐。
“哎!叶涛家的,你……”他脸上现出惭恧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
谢萝想起来了,他是叶涛的班长,据说也姓谢,一次看了他下井的腰牌,才知道姓“解”。此人当年是浙东沿海的一个海盗,一身好功夫,动起手来三四个人近不得身。一条硬汉子,现在变成这副模样!谢萝不由得脊梁上一阵发冷,她紧走几步,把锯片递到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里。
“谢谢,谢谢。”他接过锯片,吐了口唾沫,在一块磨石上噌噌地磨起来。
“磨它干啥?”谢萝觉得他干的是“无效劳动”,锯片有一两分厚,什么时候才能磨出刀刃来?
“嘿!嘿!解困呗!要不就会睡着了,丢了这份好差事!”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肯定是教导员把他要来的,那个胳臂腿都健全的值班老汉大概上了坯场了。在这个地方真正是人尽其才啊!谢萝一边走一边想。
窑门口像刚打完了一场战役,满地碎砖。当她探头往门里察看的时候,猛地一只小手狠狠地抓了她一把。这只小手每根指头都带着个尖利的小钩子,谢萝只觉得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金花鼠。它抓了人就下地往外直窜。谢萝不禁心头火起:这么喂你,还抓人?她不进窑门了,转身就去追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刚走没几步,身后一声闷响,“轰”,一时间烟尘迷漫,满地砖头乱滚,窑门里的砖全部塌了。谢萝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下,小金花鼠吱溜一下钻进她的衣袋。
只听得老解大喊:“塌窑了!塌窑了!”
“谁在下头?有人下去了吗?”上面的人十分紧张。
“宣传员,宣传员下去了!”
“真他妈的胡来!她下去做甚哩?”
山坡上登登的一阵脚步声,好几只粗壮的手把谢萝拽上去。谢萝一睁眼,教导员黑着脸站在面前:“你下去作甚?”
谢萝惊魂甫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唉!作甚?还不是去采访!”老解搭了句茬儿。
“还采访?出了事故咋办?带累砖厂得不到红旗!回去给我好好检查!”教导员动了肝火,红头涨脸地大嚷。
谢萝瘟头瘟脑地往回走,大气也不敢出。真是推磨挨磨棍,出力不讨好,转圈挨打。要不是为了好好表现,干吗上这儿来?今天幸亏小金花鼠抓了一把,没有它,这条命就搭在大口窑里了,摘帽子?等下辈子吧!她越想越后怕。
金花鼠 二(2)
中午,叶涛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一进门便“咦”了一声:“你没事呀?!全矿都传遍了,说是砖厂的女宣传员埋在大口窑里,刚扒出来……”
他转着圈把妻子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发现除了一头一身的尘土以外,确实没少了什么,这才安下心来。等到知道救命的是小金花鼠,老实人立刻说:“给它烙饼,用那把白面……”
小金花鼠丝毫没有居功自傲,坐在被垛上,吃了半张烙饼,剩下的全塞在颊袋里,把两腮鼓得大大的,然后钻进谢萝那件囚服的口袋里睡觉去了。
它不知道白面在这山沟里多么金贵。在地面上干活的二劳改每月只有六斤,井下的人多一点有二十斤。地底下没食堂,建井队员要带饭。白面这东西做干粮,即使凉了,也比棒子面容易往下咽,妇女们便把全家的白面都用来给在地底下干活的亲人烙饼蒸馍。
晚上,谢萝要给丈夫做第二天的午饭,把存面的小瓮倒了个个儿,也倒不出一星星白面,不由得叹了口气。
“算了吧!我带个窝头下井得了,反正明儿下午就领粮了!”叶涛随和地说,“早点去排队,我下了早班来扛!”
领粮是件大事,精明的教导员知道,不让他们填饱肚子,就不可能多出砖。每个月只有这一天开恩可以让女囚晚点上班,不过领完粮食,她们还得上坯场去干活,晚去几个小时就得补上几个小时。
这天下午,粮仓门前像赶集似的热闹。说是两点半开始,人们撂下饭碗就赶来了,一个个圪蹴在烤炉似的太阳下排着,谁也不敢挪窝,生怕别人占了自己的位置。
“哇!哇!我要回家!”一个黄皮寡瘦的孩子被太阳晒得又哭又喊。
“回家?领不来粮饿死你!”孩子的妈正没好气,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谢萝认出是木工温汉章的老婆小马,这女人跟她儿子一样蜡黄,只不过胖得像个水桶,但细细端详便能发现是虚胖,眼睑、嘴唇、指甲没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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