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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看不清……”他无可奈何地把电稿又递给方儒,“你念给我听吧!”
“‘谕令九龙水师各舰艇:如有英舰三艘以上,未经允许进入港口,不问其是否深入,坚决向其开炮。’”
“啊?!”谭钟麟猛地一震,放大镜从手中滑落,砰然坠地,碎片四散迸射……
“大人,九龙水师没有接到这份电令啊!”方儒疑惑地说。
“本部堂又何曾发过这样的电令?这是英夷嫌我老而不死,碍他们的手脚,有意加害于我!”谭钟麟愤然道,脸上蛛网似的皱纹在扭动,稀疏的白须在颤抖,“其实,这倒是抬举我了,如果我真地下令大清兵舰向英夷开炮,中国岂不又出了一个林则徐吗?那也不枉为七尺男儿来世上一遭!唉,可叹,可叹啊,我谭钟麟纵有此心,却无此胆,纵有此兵,却无此权,又可奈何?又可奈何!”
年逾八旬的两广总督仰天悲鸣,怆然涕下,方儒和王存善也不禁痛哭失声!
“大人!大人……”
“告诉我,现在新安百姓的情形如何?”
“我们一路都听见枪炮声不断,”方儒说,“他们还在和英军血战……”
“啊,还在血战?以农夫对英夷正规部队,以抬枪火铳对洋枪洋炮,那是必败无疑啊,而我却爱莫能助!”谭钟麟一阵钻心的刺痛,突然头晕目眩,“方儒,王道,你们……在哪里?”
“大人,我们就在您跟前哪,”方儒慌慌地说,“您怎么……”
“我看不见你们……”谭钟麟双腿颤颤巍巍,向前伸着两手,“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王存善惊呼道,“大人的眼疾又犯了!”
“大人!”方儒连忙上前扶住他,“您可要保重啊!”
“保重?我这老病残躯不值得保重了,两广总督尚不如一芥草民,苍天留我何用啊?”谭钟麟木然地望着前方,那双枯竭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浑浑然失去光彩,面前一片黑暗……
乌云笼罩着新安大地。从八乡平原和元朗平原相对开来的英军,浩浩荡荡地汇集在它们的中心地带:锦田平原,这是一片尚未占领的地方。
早在去年8月,辅政司骆克对新租借地进行调查时,就曾在锦田吉庆围受到令他难堪的冷遇,近来的多方情报也清楚地表明锦田是策动抗英骚乱的“祸源”之一,骆克早就想以适当的方式重访锦田了,今天自然是一个最佳时机,因为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从上村溃退的抗英乡民并没有全部撤往鸡公岭,其中的一小部分在到达七星岗之前就被英军冲散,由那里转而往西,奔向了锦田。
现在,辅政司兼新租借地专员骆克发出了命令:占领锦田,逮捕抗英分子,摧毁骚乱之源!
锦田邓氏的五围六村之外,密密麻麻布满了英军。从八乡开来的奥格尔曼部,从屏山开来的摩利士部,东西夹攻,把吉庆围包围得风雨不透。
滔滔锦田河畔,矗立着这座古老的围村。高达一丈八尺的青砖围墙筑成坚固的方城,四角炮楼高耸,炮楼和围墙的外侧,一列枪孔森然。围村背靠鸡公岭,面对蚝壳山,坐东朝西,周遭只有一个西门出入,花岗石门框中间装着特制的连环铁门。门外的护城河宽一丈八尺,水深一丈二尺,河面铺有吊桥,水底插满锋利的铁刺。吊桥高高升起,盗贼休想涉水攀墙。邓伯雄曾说:先祖筑成此围,目的在于防御海盗,不承想,如今果真来了西洋海盗!这番话是在今年元宵前夕他对初访吉庆围的易君恕说的,现在清明已过,谷雨未到,元宵之后尚不足两月,便已经应验了。
兵临城下,吉庆围内剑拔弩张。老弱妇孺聚集在围尾的神厅,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准备作战。连环铁门由六名手持七九步枪的壮丁严密防守,围墙的每一个枪孔都伸出了枪管。四角的炮楼各有两门土炮,共八门,其中九尺六长的六门,四尺八长的两门。土炮其实不是“炮”,就是古老的抬枪,以传统的火药发射弹砂,每一门土炮需要六名壮丁操作。炮楼底层排列着弹药桶,贮满扎制成捻的火药。
踏着一级级楼梯,一个魁梧的身影登上了围墙内侧的垣道。他一身短打,衫裤千疮百孔,腰束皮带,手执短枪,左臂上裹着一条黑巾,粗壮的发辫缠在脖子上。他的脸庞已经不辨肤色,烟尘、泥土、汗水和血浆混合在一起,在脸上垂下一道道流痕,浓眉之下的一双大眼闪射着复仇之火。他是邓伯雄。
随在他身后,易君恕也登上了垣道。连续一昼夜的奔波、鏖战,易先生的文士风采已不复见,头顶的青缎便帽不翼而飞了,一条长辫垂在脑后,两鬓飘散着几丝乱发,清癯的面颊染上了硝烟,剑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如今也充盈着肃杀之气。银灰色的长衫溅着血迹,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的丝带上,肩上挎着那支驳壳枪。
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反攻石头围的队伍之中。大埔、林村谷的接连败北和厦村、屏山的相继失守使易君恕痛心疾首,他渴望石头围一役能够获胜,哪怕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要挫败英军嚣张的气焰,给矢志抗英的新安义民以些许安慰。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在英国人已经正式接管“新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并且重兵压境的情形之下,凭借两千余名农民武装要想驱逐敌寇、收复失地已经根本不可能了;何况,即使民众能够“收复”失地,软弱的朝廷也不敢“接收”,到头来还会落入英夷之手!在这弱国无外交的年代,“香港拓界”之议从谈判之始就已经预定了它的结局,如果说易君恕当初还曾天真地抱有幻想,也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如今连封疆大吏两广总督谭钟麟都已经无能为力,易君恕身为中、英政府同时通缉的逃犯,自己的性命尚且旦夕不保,于国家大事更是徒唤奈何!但是,当他第一次踏上新安的这片土地,第一次走进这座经历数百年风雨的吉庆围,第一次把自己融入这些以历史为血脉、以土地为生命的乡亲之中,元宵节饮“了酒”使他强烈地感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丁”,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名新安的百姓,已经踏进去的脚就再也不可能拔出来,只有与他们共存亡了。青山湾舌战方儒、义撼水师,给了乡亲们何等巨大的鼓舞,而他知道,略施小计仅此一次而已,卜力、骆克、加士居、梅轩利不是方儒,也不是谭钟麟,与番邦殖民者没有道理可讲,义薄云天也感动不了虎豹豺狼,只有以智相斗,以死相搏。然而,“书到用时方恨少”,大敌当前他才感到金榜题名的顺天府举子原来是个无用之人,运筹帷幄无制敌之策,驰骋战场无决胜之力,眼睁睁看着乡亲们的血流成了河,他的心碎了!兵败石头围,身后强敌追杀,耳旁弹如飞蝗,他自知必死无疑,而千钧一发之际,同生死共命运的新安人再一次救了他的性命……
就在那时,英夷阵中一支异军突起,冲入溃退的抗英乡民之中,邓伯雄回身挽枪,准备最后的拚命了!但是,他一眼看到,体质文弱的易君恕突然踉跄跌倒,再迟一刹那,他即使不死于番鬼弹下,也会被数百双皮靴踏成肉泥!没有一秒钟的迟疑,邓伯雄放弃了与英夷以死相拚的念头,一把拉起易君恕,“走!”走?往哪里走?追兵接踵而至,鸡公岭还有数里之遥,易先生恐怕是难以支持了!绝望之际,邓伯雄眼睛向着生他养他的锦田方向望了一眼,不禁怦然心动:走,回家去,家里有九旬太公,爱妻心瑜和幼子阿猛,有百余口阖族父老兄弟姐妹,他不能丢下他们;吉庆围有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坚不可摧的连环铁门,有八门土炮和数十支步枪,有众志成城的护围壮丁,未尝不可凭坚据守,再与鬼佬决一胜负!胜敌的渴望使他平添了勇气和力量,战胜了死亡和失败,率领身旁仅有的十余名弟兄,护卫着易君恕,回家来了……
刚刚进了围村,来不及洗去一身征尘,来不及向九旬太公叩问安好,来不及吃一碗爱妻心瑜炒的米粉,来不及抱一抱幼子阿猛,番鬼佬的队伍已经向吉庆围开来,他和易先生又上了战场。
围墙内侧的垣道上,邓伯雄和易君恕匆匆向前走去。凭着字墙的掩护,每一个枪孔都布好了枪手,枪管伸出洞口,手指握住扳机,子弹一触即发。
“准备好了吗?”他问一名枪手。
“雄哥,准备好了!”枪手响亮地回答。
“准备好了吗?”他走过去,问另一名枪手。
“雄叔,准备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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