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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扎西不太会说汉语,索郎扎西的弟弟桑迪多吉一句汉语都不会说。基本都是我们和扎西尼玛在聊,扎西尼玛告诉我桑迪过年的时候结婚。我随口问了句他多大了,扎西说,他18岁了。桑迪知道我们在说他,羞涩冲我们一笑。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小就结婚?扎西说这边这么大基本都结婚了。女孩子15岁就出嫁了。
我问扎西尼玛结婚了没有,他说还没结婚。看他大概有三四十岁的样子了,怎么还没结婚?他有点难以说出口的样子。
九点半的时候,索郎扎西他们一家就开始轮流打哈欠,平日他们八点多就睡觉了。今天算是很晚了。打哈欠打得眼泪汪汪,然而还要泪眼迷离地瞪着我们看。真执著啊,我忍不住感叹。从这一家开始,我开始能习惯这样直不愣登的目光了,并且也学会了这种直视不躲藏的眼神。
索郎扎西突然站起来,大声说:“睡觉。”声音很响,吓我一跳,还有,他说的竟然是汉语。然后他率领家人从伙房鱼贯而出,再鱼贯上床。我看到他们只把鞋子脱了,就直接钻进被窝了。他们不洗,自然也不会考虑到我们洗不洗的问题。我们就入乡随俗了,啥也别洗了。扎西尼玛指了指外面客厅的两个像长椅又像床的铺位,说:“你们可以睡这里”,然后他也进房去了。
就剩我和阿亮两个人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环顾四周,觉得非常新鲜,又有点滑稽,也有担心之后的放松。相互扮鬼脸傻笑一通。我问他,在路上的时候是不是很担心,他说是,我也说自己很担心。在摩托车上,怀疑自己决定很轻率。
在路上是否能相信陌生人?我们郑重讨论了这个问题。没有结果。我们这一路也没亲戚,遇见的肯定全是陌生人。旅途就是去往未知,人和事都不可预见,也正因此,我们在后来的旅途中碰到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有很多惊喜,当然也有灾难。
一早,我终于还是被那可疑的窸窸窣窣声惊醒了,虽然我一夜都听到这个声音,但是实在太困倦,醒不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双小豆子一样的眼睛也正看着我,我一个激灵,腾地就从床上弹了起来,是一只老鼠,它倒比我镇定得多,看来它在这家相处甚和谐。它慢慢地从我枕边往脚头爬去。我拎起被子一阵狂抖,它才迈着细碎的步子去了阿亮的床上。我倒下又睡。
早上,索郎扎西率领家人从床上爬起来,鱼贯进入伙房,还是按照昨夜的座位秩序,他们继续打量我和阿亮。我已经不在意了。早上吃青稞面烙的饼子,还有酥油茶,很香。快吃完的时候,索郎扎西大概是觉得有必要问候一下客人,他突然停下来,问阿亮:“你洗脸了吗?”阿亮一愣。我知道他肯定是想难道这里还有洗脸这个程序吗?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但是看到我笑也都笑了起来。只有索郎扎西一个人瞪着眼睛莫名奇妙。
能信任陌生人吗?(4)
扎西尼玛要带我们去高尔寺山上他们家的牧场玩。他说山上冷得很,建议我穿上藏袍,帮我系腰带的时候,用力一勒,我顿时两眼翻白要断气,一口气梗住话都说不出来,用力拍打他的胳膊示意他住手。
带上青稞面的饼子用毛巾包住捆在腰间。借了索朗扎西的摩托车上路了。一路上山,又开始下雨,我使劲地将自己缩在两个人中间。扎西的技术很棒,带两个人在一路的水坑之间,蹦达着往山上开。后来,海拔越来越高,车的动力不行,发动机发出难听的声音。越往上走越冷。到高尔寺山顶休息了一下,几个藏人在山顶卖虫草,脸冻成猪肝色。看到我们围过来打招呼,友好地问我们好玩吗?我摇摇头说:“不好玩。马上就要冷死!”他们哈哈大笑。说过一会儿就会出太阳,往那边山顶上去就可以看到山顶的海子,美得很!
那边的山顶就是扎西家的牧场,更高更冷,笼罩在雨水与雾气之中。
从高尔寺山往那边山骑就没有路了,扎西在草坡上往上走之字路线,雨水的草坡滑得很,车头摆来摆去,惊险万分。他问我怕不怕?我老实地说:“怕,扎西你可别把我掉山下去了。会摔死的!”他像个侠客一样纵声哈哈大笑。
终于到了他家帐篷,他父母亲在山上放牧,见我们来很热情,马上往火塘里添加干牛粪,煮酥油茶。
倒茶的时候,扎西的父亲从黑暗中掏出几个碗,我顿时警惕起来,那碗,唉……递给我的碗,碗沿上有一抹可疑的黄呼呼的东西,我看到了,扎西的父亲也看到了,并且好心地替我用手擦掉了。诶,他的手刚刚还在抓干牛粪往火塘里添。嗳,啥也别说了,顺从地起身双手接过茶,一边心里记着擦掉的那个地方,留心不要喝到那个地方。
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下肚,我觉得又回到了人间,思绪才稍稍活泛一点,之前我的肉体和灵魂全部被冻住了,木讷得很。开始和扎西一家东扯西拉,问牛问羊问天气问虫草。扎西耐心地一一回答。拿出虫草给我看,说挖虫草的时候,挖到一棵,就在旁边找,一定还有另一棵,它们都成双成对的。记住位置,第二年5月的时候那里还会长出虫草来。扎西心中有缜密的虫草生长地图。
我非常好奇,它们怎么还会在同一个地方生长,就算菌子的种子在那里,怎么恰好那里还有两条虫等它们寄生啊?难道这也是一种缘分?哈哈……
因为下雨,帐篷顶上的开口没有撑开,帐篷里烟散不出去,我们围着火塘眼泪汪汪地聊着天。
扎西说起少年事,16岁的扎西乃新都桥小混混,一次酒后失手杀人,不仅家产赔尽一空,人也判刑入狱,前年因表现好提前出来。进去时青葱年少,出来已至中年。所以至今尚未结婚。出来后,扎西四处奔跑做生意,上海、广州都跑去卖虫草藏药,三年间白手起家,在新都桥买地盖房,现在又准备再买地盖旅馆。他打算赚够了钱,安顿好父母,就离开新都桥,去别的地方开始生活。
他说:“昨晚你问我,我没有说,但我们是好朋友,想想,我还是给你说了。好朋友就要真心对待。希望你不要看不起。”
我点头,说:“扎西,不管你过去做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认识的是今天的扎西,是我的朋友。以后不要再提看不看得起的话。”
他也点头,神色坦然,没有不信任,也不再提起。抽出腰间康巴刀给我看,我赞好刀,他说刀是不吉祥之物。但是我听说康巴人又有风俗,碰见心爱女子,有缔结婚约之意,便将佩刀相送。这女子若接受此刀,意味着终身不得反悔。我问扎西是否风俗如此,他点头说是。
但是他爸爸突然插嘴说:“上次,扎西把佩刀卖给了一个旅游人。”
扎西顿时尴尬,我们大笑起来。扎西解释说,藏族人都有两把刀子,不一样的。
雨一直不停,扎西很遗憾我们看不到高山海子,但是等待时间过长,下山要天黑了。我们虽然没有看到海子,但感受到了藏族朋友的情意。阿亮帮老阿妈打酥油,干活很勤快,还学着挤牛奶,母牛被他挤得很难受。虽然不懂藏语,却相处融洽,老阿妈的眼神看着阿亮十分欢喜。临别,老阿妈一直嘱咐,再来玩,拉萨下来再到山上来住一段时间。
下山的时候,发现扎西挂空档狂飙,我大力拍他,要他挂档位,这路弯道又陡又急,一边就是万丈深渊,遇到状况,这车速,根本煞不住。他毫不在意,说挂档费油,还说他们下山都是空档。我魂不附体,但又觉得相当刺激。
雨越下越大,扎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摩托车的音响淋雨不响。我探出脑袋怂恿扎西唱歌。这个酷酷的驾驶员,一边载着两个人在雨里狂飙下山,一边扯着喉咙娱乐乘客,他唱:梅朵娜姆,啦啦,梅朵娜姆,啦啦啦啦,梅朵娜姆,哦,梅朵娜姆……。很难听,但是精神可嘉,气氛很刺激。有一种黑色幽默。
临分别,扎西摘下手上佛珠送给我。说是当地最大的活佛送给他的。保佑我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叮嘱我不要遗失了。以后如果再见面,看到我手上的珠子还在,就说明我没有忘记他这个朋友。
扎西,我没有忘记你。可是佛珠被我弄丢了。那是很久以后了,有次跳到拉萨河游泳遇到暗流,差点淹死,挣扎呛水中佛珠脱腕而去。真对不起。想起扎西说的话,压力很大,在拉萨到处找相似的珠子,终于给我又找到一串一模一样的戴在手上。回程再见到扎西的时候,他望我手上的珠子,我心虚的很。
扎西,我想,也许真的是那串珠子替我挡了灾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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