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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老二只觉得胸腔里头的那颗心子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拼命甩开两根细如青竹的腿杆,连蹦带跳,在湿滑的道路上跑得飞快,以至于背后追着他跑的挑水匠都奇怪这个平时干巴筋瘦,挑桶水腰杆打闪闪的儿娃子怎么有这么长的气力。为的杨照来连骂带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歇口气。他弯着腰,手扶着膝盖,寒冬腊月跑出一身大汗,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以至于平日交好的胡水洋不得不停下来问他:“杨二,你没事吧?”
“没,没事。”终于喘匀气,杨照来直起身扒开衣襟,立时看见身上热气蒸腾,连脚上的鞋垫都一阵潮!他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道:“那个龟儿子,莫遭老子看着了!看着就叫他吃肉片炒豇豆!”
胡水洋劝他:“他一个娃娃,你跟他计较作甚?都是苦命人,能宽就宽嘛。再说,你已经打他一顿,还要再打,关二娃那个样子,你就不怕打出个好歹,到时候要付汤药费?”
听他一说,杨照来内里也唬了一跳,只是面上还要强撑,鼓起眼睛,涨起横肉,凶神恶煞地道:“他一个贼娃子,还敢要老子的汤药费?!午间就一碗肉,他吃不了还尽要糟蹋!走到哪里问都没有这个道理!”他挥挥砂钵大的拳头,越说越生气,最后恨恨地骂一句:“便宜了关老二那个龟儿子!”
关老二慌不择路地逃进一个破败的巷子,在尽头处的鸡笼里头屏息凝气地躲了一晚上。他跑了半天下来全身汗水浇湿,半夜冻得牙关打架,在鸡粪遍地的鸡笼里和公鸡母鸡挤作一处才没有冻出个好歹来。等到半夜,肚里空得难受,嘴里直冒酸水,又偷摸了两个鸡蛋,现打现喝给肚子垫底,才险险熬过一夜。
没到天亮,关老二顶着一脑袋的鸡毛爬出来,眼睛溜溜转了一圈,又转过去轻手轻脚地抓了只小母鸡,还没等叫就眼疾手快地拧断了鸡脖子,这才将鸡挂在麻布腰带里,脚下抹油朝城外河滩跑了。
一口气跑到河边僻静地方,胡乱将鸡剖了洗了,包了团泥巴,再架些烂木头,枯树枝,拿火折子引火点燃,这是要烤个叫花鸡来吃。关老二又嫌自己身上腌臜,就着河水将头脸略洗一洗,将身上的破衣烂衫在鹅卵石上蹭一蹭,勉强看出个人样。
他呆呆地坐在火堆前,看着跳跃的火舌,心里实在是悲苦万分,一面后悔自己怎地鬼迷了心窍,一面又生出些奇怪难言的心思来:“要不是小七回来看我,我也不会羡慕他;如果不是羡慕他,我也不想去选家丁;如果不是想选家丁,我也不想多吃点;如果不想多吃点,我就不会端了那碗肉;不去端那碗肉,我也不会打翻它;没打翻,我现在还在井场里头吃饭,等到起上工……”
在心头颠来倒去地想了又想,关老二最后竟是生出几分恼恨之心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他阴沉着脸地扒开火,拿鹅卵石将泥团子几下砸开,露出里头又香又嫩的鸡肉来,不顾烫地伸手就抓,恶狠狠地咬了一嘴肉,来不及咀嚼几下就咽下肚子,一只不大的小母鸡被他几口吃完,横过袖子一抹嘴巴,关老二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城郊某个井场走去。
刘小七两天前终于得了一回假。他同其他人一起欢欢喜喜地洗了个澡——李家这个庄子上有口废弃已久的盐井,如今无卤有气,护卫们便在此处修了大灶,三百六十五天日夜不休地烧着热水,操练之余便可舒舒服服地洗上一个热水澡。又换了新的衣裳——靛青直裰,前后摆缘短至膝盖,箭袖不用护腕,厚实的夏布叠了两层,再夹棉花用贵州山羊皮缝底,细布做衬,保暖防潮,还能当护甲用;素面牛皮腰带,裤子同色同质,另有半高筒皮扎(革翁eng)鞋同旱羊绒袜。饶是李家财大气粗,护卫们每人三年也只置办一身,若有破损可交府里的裁剪婆子处修补。
这套衣服刘小七自下来便不舍得穿。他已听队正讲,日后行盐时冬日就穿这身,再配半臂罩甲,很多时候就是这一身衣裳救你性命。不过他早就想着得了假回富顺就去看看关老二,顺便也让朋友瞧瞧,现在的日子总算没有辜负当日自己的奋力一拼。
他天不亮就早早起身,和同伴一起坐上昨日里央队正借来的马车——驾车的车夫每十日往庄子上送一回米面油盐等物事,头天来送东西,第二日回城——坐了一个多时辰天光已亮之时才总算到了城门,大家下车,约好午后在此集合回去。好不容易将事情说完,刘小七就迫不及待地朝井场走去。
他脚步轻快,往日要费上两刻钟的路程如今只花了一刻有余,远远看见高高的天车耸立,刘小七兴奋地“嗷”地叫了一声,撒开步子一阵猛跑。有挑水匠听见动静抬头张望,忽然就不可置信地拉拉身边人,指着那个一路跑来的人影问:“我看着,怎么像是刘小七?”
旁人笑他一声:“你这是看错了吧?不是听说小七去了庄子上做家丁?咋子可能在这里嘛。”
更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说是在庄子上,怕是吃不住苦跑了吧!”
话音未落,远处的人影就已经跑到眼前,没人敢再说这不是刘小七,但是挑水匠们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到底还是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刘小七。仅仅月余不见,曾经那个干巴筋瘦,每天累得直不起腰,脸上总带苦相的男娃娃消失了,现在这个腰杆笔直,面色红润,眉眼带笑,一身簇新的衣裳鞋袜,许是怕雨,头上戴了顶黑油竹编无顶大帽,齐齐整整,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声好个端正的少年郎!
挑水匠们还在愣,刘小七已脱了帽子拿在手中,笑着朝众人团团一拜,道:“哥哥们好久不见!”
就像沸水入油锅,挑水匠们“轰”地一下挤在刘小七身旁,七嘴八道,这个问“小七如今可好”,那个说“你这算是掉进福窝里”,还有人想要拉关系结个善缘,道:“小七今日可得闲?哥哥请你喝酒!”
他慌忙从人堆里挣脱出来,又同众人说笑一阵,终于觑了个空子跑出来,挑水匠们聚在一起又说又叹了一会儿,就散开去忙自己手上的活路。刘小七找了两圈没找着自己想找的人,刚想找管事的问,正好相熟的杨照来提了水桶过来。
他把前摆掖在腰带里,一声不吭地过去从杨照来手里把桶接过来,杨照来没瞧见他,开始还吓了一跳。结果看见他,脸上也带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干脆提着桶避到边上,放下水桶拿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把汗,同刘小七讲话。
“照来哥,你知道关老二哪儿去了么?我上回来还见着他。”刘小七眼巴巴地问他,“明明没听说他到其他井场上去了啊!”
杨照来听刘小七问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浓痰啐到地上,粗声嘎气地大声道:“小七,你莫在我跟前提那个白眼狼,你也莫在这里说他,提起他的名字,大家都嫌腌臜!”这样骂了一句,尤不解气,干脆跟刘小七摊开说明白:“小七,你是不知道,上回你是来看过他吧?”
刘小七呆呆木木地点点头,兀自不肯相信,听杨照来问他,迟疑地说:“有的,只是跟队正回城办事,抽空过来,正好在井场外头碰到他。”
一拍大腿,杨照来大声地哎呀一声:“你是当真不知道啊!你看了这小子回去,他过几天就癫狂,脑子里不知抽了哪根筋,居然偷了满满一大海碗的肉!”他越说越气,一拳捶在墙上,“偷了肉不算,吃不了还糟蹋!等我们现的时候,连碗带肉,都藏在牛棚的草堆里,里头全是草灰!”
刘小七默默无语,他低头盯着鞋尖看,胸口似放了一个秤砣,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实在没办法跟这个往日对他颇多照顾的杨照来说,牛棚的草堆是以前他和关老二专门用来藏食物的地方。关老二肯定是想着把肉藏到那里,再慢慢吃完。
“那天正好轮到我煮饭,肉丢了,管事的说要扣我一天工钱!后头现是关老二偷的,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他!”杨照来说得口沫横飞,“当天我想不过,和你水洋哥哥要将他打一顿,谁知关老二当晚就跑出去,再也没回来了。”他看一眼刘小七,口气软下三分,叹了口气,蒲扇般的大手沉重地落在他肩上,他说:“小七啊,别惦记那个白眼狼了,你啊,现在有了好日子,自己好好奔前程吧!”
“我知道。谢谢照来哥。”小七脸色沉重地点点头,他终究没忍住,还是开口问:“那……关老二,照来哥,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杨照来眉毛一竖,就要朝刘小七开骂,但他看见小七一脸的难过又顿时骂不出来,一口气憋得红了脸,最后他唉地叹了一声,告诉他:“关老二啊,有人说,他上伯官儿的井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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