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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萨姆纳因为发烧,既不能掌舵,也不能划船。当他们穿过层层浓雾和阵阵冻雨的时候——其间还有雨夹雪,他蜷缩在船尾,身上盖着毯子瑟瑟发抖,并且一阵一阵地犯恶心。卡文迪什不时喊出一些命令,或者是奥托吹起一首德国小曲的口哨;但是,除了船闸发出的死气沉沉的嘎吱声和船桨击水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哗啦声,这个世界上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每个男人都被不祥之感笼罩着。天色阴郁,天空给人灰暗阴冷的感觉。上午大概有两次,萨姆纳不得不脱下裤子,把屁股挂在船舷上,对着水面喷出一堆东西来,或者只是水样的稀便。奥托给他喝白兰地,他感激地一饮而尽,然后又全都吐了出来。其他人看着这一切,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和讽刺。班农的死把他们的意志力都瓦解了,使他们困在与之相同却又截然相反的恐惧中。

晚上,他们在浮冰边缘支起了带血迹的帐篷,努力把自己弄干,然后再填饱肚子。接近午夜时分,蔚蓝的夜色渐渐变浓,布满繁星的夜空变得更加绚丽。一小时后,光线变亮了。萨姆纳汗出不止,不停地发抖,在一场不安的梦魇里,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在他身边,男人们的身体挨着身体,鼾声如雷,好像群牛对睡。帐篷里的空气像铁一样,让他的脸颊和鼻子感到冰冷。他感到焦虑,恨不得驱散它。他的肉体因为渴望那份缺席的药物而疼痛发痒,他的思想开始漂移和旋转。他记起从德里归来时的孤独旅程,在孟买他含羞受辱。当然,他还记得四月的伦敦。他想起自己在查令十字街住过的皮特·劳埃德的旅馆:精液和雪茄烟散发的味道;妓女们和她们的顾客在夜里发出的叫声;铁床,油灯,破旧的安乐椅上会吐出马毛,还沾上了熊油和玛卡沙油。他嘴里吃着猪排和豆子,靠着自己那不可靠的信用过活。有两个星期,他每天早上都带着他的学历证书和一封过期的推荐信跑到医院里去。他常常坐在走廊里等待着。在晚上,他会寻找来自贝尔法斯特或者戈尔韦的熟人——不算是好朋友,只是一些至少还记得他的人——卡拉汉、菲兹杰拉德、奥利里和麦考尔。他们一起痛饮威士忌和麦芽酒,一起追忆往事。当他觉得时机合适了,他就会请求他们的帮助。他们告诉他可以去美国、莫斯科和巴西试一试,这些地方不会像本国这样介意一个人的过去。那里的人们更自由奔放,也更容易原谅一个人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因为这些地方的人自己犯的错也不少。英格兰不属于他。他们告诉他,不再属于他了。英格兰太僵化、太严肃,他必须放弃。尽管他们相信他的故事,他们信任他,但是其他人却不会这样做。他们说话的语气十分友好,甚至像是一种同志情谊,但是萨姆纳可以感觉到他们其实希望他走开。他们对他的失败额手称庆,以此作为对他们平庸的安慰。但是他们同时也深刻意识到:如果他们失去警惕,如果他们忘记自己的身份,或者忘记在为谁服务,将会有何种灾难降临。他们在用萨姆纳的屈辱给自己敲响警钟。

晚上,他会服用阿片酊,然后走遍全城,直到自己疲倦至极,才能安然睡去。有一个晚上,他踉踉跄跄地沿福利特大街走着,经过坦普尔栅门[1]和法院。当他穿过人行横道时,鞋跟轻轻叩击着地面。他看到科尔宾笔直地向他走来,这使他很惊讶。他戴着战争勋章,穿着红色制服,黑得像沥青一样的靴子被擦得光可鉴人。他跟另一个蓄着胡子、穿着相似制服的年轻军官正在交谈。他们一起抽着雪茄,大笑着。萨姆纳站在城堡门口的阴影里,等着他们走过来。就在等待的时候,他想起科尔宾在军事法庭上时的样子——举止随意、漠不关心,并且非常自然。对,即便撒谎,他也表现得如此自然和真实,好像就是他的天赋一样。无论撒谎与否,确实只是他一念之间的小事。萨姆纳一想起那个场景,胸腔里积聚的愤怒仿佛就要喷薄而出;他喉头发紧,双腿肌肉僵硬;他开始颤抖。两个军官越走越近,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灵魂出窍了——他的身体太弱小,已经无法承受他愤怒的想法。当他们一边吸烟一边笑着走过他的时候,萨姆纳从门口走了出来,他拍了拍科尔宾带有黄铜纽扣装饰的肩膀。当科尔宾转过头时,他重重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科尔宾失去平衡倒向一侧,年轻军官扔掉了雪茄,瞪着他。

“该死,怎么回事?!”他说,“怎么回事?!”

萨姆纳没有回答。他看着自己刚刚揍过的男人,才惊讶地发现那并不是科尔宾。他们年龄和身高相仿,但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头发、胡子、身形和脸部特征,就连制服都不一样。萨姆纳的愤怒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又变成了他自己,情绪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回到深深的、真实的自责之中。

“我认错人了,”他说,“我以为你是科尔宾。”

“他妈的谁是科尔宾?”

“一个团级外科医生”。

“哪个团?”

“步兵团。”

那人摇摇头。

“我得叫个警察把你关进监狱,”他说,“我向上帝发誓,我肯定会这么干。”

萨姆纳想要帮助他,但是被他推开了。他摸了膜自己的脸颊,然后仔细地看着萨姆纳。他的脸颊被打得通红,但是没有血。

“你是谁?”他问,“我认得你这张脸。”

萨姆纳告诉他:“我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你是谁?”他再次问道,“你可别想对我撒谎。”

“我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说,“真的。”

男人点点头。

“那你到这里来。”他说。

萨姆纳走近了一些。男人把手放在萨姆纳的肩膀上。萨姆纳闻到了他呼吸中带有波特葡萄酒的味道,头发上还抹着班多林发胶。

“如果你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说,“那我觉得你不太会反对这个。”

他身体前倾,高抬膝盖,击中了萨姆纳的下体。疼痛自下而上穿过了萨姆纳的肚子和胸膛,直达他的脸部。他屈膝跪倒在潮湿的人行横道上,痛苦地呻吟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是科尔宾,但那男人不是。现在,那男人蹲下身子,对着他的耳朵温柔地低语:“在这个世界上,黑斯廷斯号已经不存在了,”他说,“船已经沉了。被冰山撞得粉碎。现在船上的每一个蠢货都淹死了,确信无疑。”

第二天下午,他们发现了一艘底朝天的捕鲸小艇,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发现一片水域上漂浮的全是空的鲸脂桶和碎木片,断断续续长达半英里。他们围绕着这些东西慢慢地划着,捡起一些碎片查看讨论,又无奈地把它们扔回水里。

卡文迪什一度面色苍白而沉默。他平时的不正经和风度,都被这看不见的巨大灾难压得粉碎。他用望远镜扫视周围的浮冰,但是既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啐了一口,咒骂着,转过身去。萨姆纳意识到他们获救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有些人开始抽泣,另一些人开始笨拙地祈祷起来。奥托查看了航海图,读了六分仪的数。

“我们穿过了海角,”他对卡文迪什喊道,“我们可以在入夜前到达庞德湾。等我们到了那里,就会发现别的船。上帝保佑。”

“要是到不了,我们就得在这里过冬了,”卡文迪什说,“以前就有人这么干过。”

达拉克斯被锁在桨台上,因此是离操桨的卡文迪什最近的人。他对此嗤之以鼻。

“以前从未有人这样做过,”他说,“根本就不可能。我们没有船来护身,也没有粮食。除非我们现在有十倍于我们手上的粮食。”

“我们会找到船的,”卡文迪什再次说道,“如果我们连一条船都找不到的话,就要在这里过冬了。不管怎样,我们肯定能活着看你上英格兰的绞刑架,这点你不用怀疑。”

“我很高兴是被吊死,而不是被饿死或者冻死。”

“我们现在就能淹死你,你这个畜生。至少这样还他妈的少一张嘴吃饭。”

“你要这样做,我留给你的临终遗言肯定不会讨你喜欢,”达拉克斯回答,“尽管其他人会发现还挺有趣的。”

卡文迪什看了他一眼,然后身子前倾,紧紧抓住他的背心,严词低声回答:“你甭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亨利!”他说,“永远别想!”

“我可没这打算。迈克尔,”达拉克斯冷静地说道,“我只是提醒你而已。那个时机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但是如果到来的话,我肯定会让你有所准备,就这样。”

达拉克斯拿起桨,卡文迪什发出命令,然后他们就又一起划了起来。在遥远的西边是煤一样黑的连绵山脉,从一片灰色的海洋中隆起。两艘捕鲸小艇逐渐往前移动。几小时后,他们到达了拜洛特岛的峭壁边缘,然后进入庞德湾。雨云聚了又散,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卡文迪什热切地用望远镜观察,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在地平线上摇晃着,他看到一艘黑色船身的轮廓。他用力招手,指给大家看。他大声喊着奥托。

“一艘船!”他喊道,“是一艘该死的船!就在那边,看那里!”

他们都看到了,但是那影子太遥远,而且看上去正在向南航行。从它的烟囱里飘出来一缕淡淡的烟,跟天空形成了一个斜角,仿佛铅笔画出的一幅画。他们拼命追赶,但努力是徒劳的。半小时以后,船消失在薄雾之中,他们再次孤独地漂在黑暗、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周围只有褐色的雪山,头顶是那疲惫哀伤的夜空。

卡文迪什痛苦地说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在船上放哨啊!怎么就看不到我们这艘遇险的捕鲸小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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